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把“赋”“弹词”“剧曲”除外所以陆、冯两先生没有写整部的中国

2022-12-08 07:16:44 发布 浏览 583 次

把“赋”“弹词”“剧曲”除外,所以陆、冯两先生没有写整部的中国诗史,只写了一部中国抒情诗史。

从另一点看,陆、冯两先生为什么把宋以后诗,置而不论,反大谈词曲呢?他们在《导论》里说明,他们接受王国维《人间词话》里的议论,以为“古诗敝而有律绝,律绝敝而有词,盖文体通行既久,染指遂多,自成习套”,所以宋以后只有词曲是新鲜的文学,古诗或律绝都是“劣作”,“用不到占宝贵的篇幅”。王氏的议论实本于焦循。在焦氏的《易余龠录》卷十五论文学“一代有一代之所胜”的一节里,发挥得透彻无比。焦、王发现了中国文学演化的规律,替中国文学史立一个革命的见地。在提倡白话文学民间文学的今日,很容易被现代学者所接受,而认为惟一正确的中国文学史观了。所以最近所出的中国文学史一类书,都很取巧地把唐以后诗文,一概略而不讲,只论词曲小说。但是细细考察起来,焦、王两人都是在他人看不起词曲的时代而喜欢研究词曲的人,所以不能不发这种议论;他们不过想提高词曲的地位,并没有想一笔抹倒唐以后诗,只是议论稍为激烈一点罢了。而且他们在说这一类话的时候,是个批评家,不是历史家。历史家必得要忠实叙述过去的事情,不能成好恶于心,对于史料,任意选择。唐以后的诗,就令都是“劣作”,在一个作诗史的人,也不容一笔不提;而况有许多许多并不是“劣作”呢?

《诗史》卷下虽然把苏轼标榜成一个时代的代表文人,但只说他的词,没有说他的诗。在无论哪个读者,就是作者自己,也总会想到足以代表苏轼者是诗而不是词吧。黄庭坚、陈师道、范成大、陆游的诗,一齐在“劣作”之列,元好问以下的诗家名不见于《诗史》了!吴伟业不幸处在“散曲时代”,所以如《圆圆曲》《鸳湖曲》那样琅琅可诵的诗,竟湮没无声。金和的《兰陵女儿行》不能不说是近代一首奇诗、长诗,亦竟不得在《诗史》里讨论。最可惜的是韦庄,因为他迟死几年,身世入了五代,所以他的《秦妇吟》也变成劣作,不得与“如今却忆江南乐”等并论了。

我细细想来,每个诗体的发展必然经过三个阶段:一、民歌;二、乐府;三、诗。五言诗可以溯源到西汉末年民间的歌谣,到曹氏父子、建安七子采民歌的体裁,做乐府;陶渊明、谢灵运所做的只是诗而不是乐府了。七言绝句大概起源于受胡乐影响的民歌,王昌龄、高适等仿民歌而作的是为乐府;盛唐以后的制作,不复可歌,只是诗了。长短句也是从民间来的,白居易、刘禹锡仿民歌作小令,是乐府,整部《花间集》是乐府,柳永、周邦彦所制的也是乐府;辛弃疾以后只是做诗。南宋出了一个懂音律的姜夔,把已经变成诗的词重复谱进乐府,但为时甚暂。在民歌和乐府两个阶段的时候,诗和音乐有密切的关系,到进入第三个阶段,即诗的阶段,诗方始脱离音乐而独立。脱离音乐后的诗,依旧是有生命的。清代去七言诗、长短句可歌的时代已远,然而吴伟业的诗、纳兰性德的词仍旧是好文学。即以西洋文学证之,中世纪的Romance以及Troubadour诗人所歌是一丝不假的乐府,英国弥尔顿以前的诗歌,乐府的气氛还很充沛,弥尔顿以后便踏入了诗的阶段。弥尔顿、华兹华斯、拜伦、雪莱所处的地位,显然是杜甫、苏轼、陶渊明、谢灵运、吴伟业、纳兰性德的地位,绝不是曹植、王昌龄、柳永的地位;因为他们的诗,既不可歌,亦不入乐。只认定可歌入乐的诗,是有生命的,是活文学,反之,都是无生命的,是死文学;这是现代中国少数学者莫大的偏见,是根本谬误的观念。

所以,在这个意义上,陆、冯两先生并没有写诗史,只写了一部中国乐府史。

《诗史》的分期,也是可以致疑的。除汉以前分成“《诗经》”“《楚辞》”“乐府”三时代,元明清总称为“散曲时代”外,其余从魏到宋,作者都提取一个代表的作家,题作时代的名称。共计有七个这样的时代:(一)曹植时代,(二)陶潜时代,(三)李白时代,(四)杜甫时代,(五)李煜时代,(六)苏轼时代,(七)姜夔时代。以上除“曹植时代”名称较为妥帖外,其余都很勉强。陶潜在南朝文学里是一颗孤星,他的作品非但不能影响他那个时代,而且不能影响他身后,直到王、储、孟、柳。李后主诚然是五代小令的最佳作者,但是他的政治势力尚且偏安于江南,他的文学绝没有笼盖一世的气魄。当时西蜀与南唐两个词国,是显然地不通声气的。李白与杜甫虽然作风不同,处在一个时代里,作者强分为二,使他们二位诗王各统治了一百五十年。李白的时代是六一八—七五五,杜甫的是七五五—九〇七。但是李白的生年是七〇一—七六二,杜甫的生年是七一二—七七〇。岂不是李白五十五岁以后的诗,杜甫四十四岁以前的诗,都不在他们自己的时代里吗?苏轼的词,在词的发展上,其重要远不及柳永、周邦彦,似乎不足推为北宋词人的代表。白石固是南宋的大家,但当时稼轩、龙洲一派,非他所能范围。英国文学史上,所以称伊丽莎白时代而不称莎士比亚时代者因为有Ben Jonson等力足与莎氏抗;所以称维多利亚时代,而不称勃朗宁时代者,因为有安诺德、丁尼孙力足以与勃氏抗。升白石于南宋词人之首,我想他也许要不安于位吧。

《中国诗史》煌煌三册,所论三千余年,计五十余万字。在这个题材上,这还是第一部创始的书。当然有许多地方,不能使人满意,我们去Courthope、Saintsbury的时代到底还远。不过作者的努力是可以佩服的。书里面考证的部分,颇多新收获,在细心的读者自会看到,不待我们作无谓的揄扬。上面所论,只是对于此书体制的商榷,不敢说是批评,只能说是一种挑剔吧。

(《新月月刊》第四卷第四期,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一日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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